林书豪退役。
从童话到现实的漫长努力，终于走到了结局。
开头，2009 年，哈佛大学大三的林书豪 21 岁。大学三年级，他数据爆发。大四时，选秀专家一边听着"他是否能当选鲍勃 · 库西奖"的讨论，一边琢磨：
他是否能进 NBA？
2010 年的球探报告如是说：
林书豪不算一个纯控卫；运球太高；中距离和三分都不擅长；对跳投信心不足；体力下降后容易失误——优点：第一步奇快，篮筐周围手感出色，变向惊人，善于选择突破线路，非常善于利用掩护，运球扎实，能突破篮下创造机会，善于打反击，很努力。
那时对他不利的，是 NBA 常见的偏见：
他的肤色，在专家眼里，这就意味着跑跳不够强；他又不以投篮射术见长，就更没法出头了。
天赋好的巨星，大一大二便会被 NBA 挑走——罗斯欧文格里芬等等——而林书豪熬到大四了。
NBA 也重名校血统：北卡的、杜克的、肯塔基的，这些大学都是 NBA 流水线工厂。哈佛？他们上一次出 NBA 球员，是 1954 年的事了。
2010 年选秀大会，林书豪被 30 支球队忽略，最后金州勇士给了他份 47 万美元合同。到 2011 年夏，他结束新秀赛季，一共只打了 284 分钟比赛。
当时 ESPN 的评价是：林书豪不算一个纯控卫；他不会远射（全季三分 5 投 1 中）；他需要提高组织能力。
2011 年 12 月 9 日，勇士裁掉了林书豪。三天后，休斯顿火箭便与林书豪签约：但是，12 月 24 日平安夜，林书豪接到了电话。先是上午，火箭方面说：
"我们希望留下你，给我们一点时间。"
下午一点，林书豪的经纪人给他打电话，"他们有些事没法搞定，你被裁了。"
林书豪后来说起时，已经能轻松地谈论这件事了："好的一方面是，我可以与家人一起过圣诞了。"
但是，平安夜，下午五点的飞机，赶回家去吃圣诞餐，带着被裁的苦涩——事后的轻松，依然无法掩盖。
——"过年被裁"，谁受得了？
当然，三天后，他又被纽约尼克斯签下了。
然后一切改变。
时光飞速递进到 2012 年 2 月 4 日，17 号林书豪，领着纽约尼克斯 76 万美元年薪的替补后卫，走进麦迪逊花园时，大概想不到：面对网队这一战，会是他命运的转折点。
此前纽约尼克斯 8 胜 15 负。纽约球迷正在低谷：他们于 2008 年找来迈克 · 丹东尼教练励精图治，2010 年签了小霸王斯塔德迈尔，2011 年换来了甜瓜安东尼，又重金聘下了年度防守球员钱德勒。当时世界啧啧称羡："甜瓜 + 斯塔德迈尔 + 钱德勒，纽约拥有东部最佳前场" …… 然而，8 胜 15 负！
2012 年 2 月 4 日，林书豪作为尼克斯的替补出场。那天甜瓜与斯塔德迈尔都缺阵——他俩的工资合计每年超过 4000 万美元，而林书豪是 76 万美元——然后，林书豪开始了。
如果你还记得他 2010 年的球探报告，将会记住那几个字：
"第一步奇快，善于选择突破线路，非常善于利用掩护，运球扎实，能突破篮下创造机会"。
于是：他不断地突破、分球，全场他表现卓越，25 分 7 助攻。
赛后他说："我还沉浸在震惊中，但我在试着接受这些。"
下一场比赛对爵士，他职业生涯第一次担当首发出场，28 分 8 助攻，纽约二连胜。赛后他说："当球队所有人都试图团结努力度过困境获胜时，篮球显得如此有趣。这场比赛很艰难，但球队有求胜欲。"
两天后，在华盛顿，2010 年非选秀后卫林书豪对阵 2010 年状元约翰 · 沃尔。林书豪 23 分 10 助攻。到此为止，他体现了 2010 年球探报告的所有优点。他的迅疾令全 NBA 震惊。
2 月 10 日，麦迪逊花园，尼克斯对湖人。林书豪展示了他其他的武器：
湖人知道林书豪爱突破篮下，于是早有防备。可是林书豪先想了一招：他用中投应对拜纳姆。整个上半场，他适时地在突破与投篮间自由切换，第三节他遭遇了湖人的包夹，但在第四节，当湖人用三夹二对付他和钱德勒的挡拆时，他重新找到套路：无球游走，弱侧偷袭，造罚球；他利用了队友香波特的突破，自己趁乱中投、远射。
林书豪统治了全场，38 分 7 助攻。终场前 52 秒他罚球时，麦迪逊花园球场的球迷唱起了" MVP "的歌声。
再过一天，纽约在明尼苏达五连胜。林书豪自己赛后也承认这比赛很丑陋，但也是一场"有种的比赛"（A gutsy one）。客场，疲惫，但还能赢球，"这就是篮球的美妙之处。我们从未放弃。"
对阵多伦多猛龙，惊人的表现则留在比赛末尾：最后时刻双方战平，林书豪不叫暂停，自己运球到前场做最后一击。钱德勒赛后说，他认为林书豪一定会突破，还琢磨如果林书豪投丢了，他可以补个前场板得分——结果，林书豪一记三分球完成绝杀。连他的队友都没想到，他是如此大胆。
国王队主教练凯斯 · 斯马特赛后发表新发现：
"林书豪投篮和上季不一样了！"他最有发言权，因为此前一季，他是勇士主帅，林书豪就在他麾下。
——理由是：林书豪打去年秋天开始，一直跟着舍普勒教练练投篮，每周三到四次。
此前，纽约明明有两大巨星，有锋线，有三分手，防守也不差，但就是没个组织者，没个明确的打法，所以大家犹犹豫豫支支吾吾，进攻无序、角色混乱，大家情绪低迷，不知道该干嘛。
林书豪接管进攻以来，这波连胜，让所有人都习惯了赢球。角色明确了，情绪高昂了，钱德勒、香波特、菲尔兹、诺瓦克、沃克们，不管能力到不到，至少拧成一股绳了。他帮助这支球队从困境里走出来，但没法一直撑球队赢下去，但至少，胜利让纽约从习惯败北到习惯赢球，终于当林书豪自己遇到了困境，这支队伍还是能赢球。
如果把林书豪的表现划一下的话，对网、爵士和奇才那三场，他还是初生牛犊，对手不了解，让他的挡拆突分大获成功。而对湖人和森林狼，则是另一种情况：对手已对他加以研究，而且已经开始封锁他的招牌挡拆技巧（对湖人下半场 2 次助攻 5 次失误，对森林狼下半场 13 投 1 中 5 失误），但他还是想办法赢球了。
这就是 2012 年席卷美国的所谓林书豪旋风。
一个亚裔后卫、哈佛大学（哈佛上一个 NBA 球员是 1954 年的事了）、未选秀、身处纽约颓势、76 万美元年薪、被两支球队裁掉的替补球员，带队六连胜、连续得分、关键时刻的绝杀，9 天之内，励志片主角。
泰森 · 钱德勒说："如果是欧文或者沃尔（过去两年的状元控卫）在做这些事，那就不同了。因为大家会觉得‘这孩子本身就很特别嘛’。但林书豪，他不一样。非选秀球员，被勇士裁掉，被休斯顿裁掉，然后忽然间就 …… "
目睹这一切的杰弗里斯这么说：
"这是体育史上最伟大的故事。"
但传奇之后，才是严酷的现实。
2012 年夏天，纽约一度对 ESPN 吹嘘，"我们会留下林书豪，哪怕对方报价十亿美元我们都跟！"但休斯顿火箭给到三年 2500 万美元，尼克斯就放弃了。休斯顿火箭当时打出了巨大的广告牌，宣称这是一个"新时代"。但主教练凯文 · 麦克海尔谨言慎行：
"每个人都相信林书豪会每场得到 28 分 11 助攻 …… 但他还从没打过完整的一个 82 场赛季呢"。
事实的确如此。
2012-13 季 NBA 全明星选票，林书豪西部后卫选票第三，仅次于科比与保罗这两位超级巨星，但他在休斯顿火箭甚至都无法稳定首发。
2013-14 季，他成为了球队的第六人。2014 年夏天，他被交易到洛杉矶湖人。
当时湖人主帅拜伦 · 斯科特说过："我是林书豪的球迷，他打球套路很对，极其努力，总是处于攻击模式，推进速度不下联盟任何一个人。"
然而在湖人，林书豪并没被用到这些长处。
2015 年初，林书豪似乎回到了当初的原点：他在纽约，从替补升到首发，去火箭，到湖人，从首发降为替补。在一片扰乱中，他又要回到原点了吗？
"我曾经长期处于被裁、被交易的流言里，我不大担心。"他对洛杉矶媒体说，"这是我的基督徒信念。上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。"
他相信经历的一切，都是有价值的。这是三年前，他就说过的话。
2015 年春天，他和斯科特教练开始有来有往了。林书豪承认自己表现有起伏，但他也建议，湖人可以更发挥一点他的长处，比如，给他分享点球权，让他打打普林斯顿进攻，而不只是把他当个无球移动的后卫使唤。斯科特教练觉得情势复杂，也只好说：
"就好好打球吧，如果有机会，就把握住，没机会，就传球。其实许多事没那么艰难，我们把事儿搞复杂了。"
2015 年 2 月，林书豪开始找到感觉，但他在湖人的境况没变得太好。
3 月输给勇士之战，斯科特教练最后时刻将林书豪放在板凳上，并说："我已经和林聊过他的失误问题了。"
林书豪很直白的回答：
"我还没和教练谈过失误问题，他也没有给我任何反馈，说他想让我怎么打。"
以及：
"我们不可能坐在那里，打着保守的篮球，没有任何失误。我突破篮筐，希望制造一点什么，但我们总得承担一点风险。"
他的搭档克拉克森如实说："我们俩都能突破上篮和推速度。"林书豪则说："我们都能展开场面，个人进攻。"
2012 年 2 月林书豪的成功，是天时地利人和。尼克斯的伤病允许他上位，丹东尼的提速和挡拆突分体系发挥了他的优点，于是他一发不可收拾。
然而自那以后，在休斯顿和洛杉矶，他一直在被 NBA 这个环境，考量挑剔他的其他技术细节。
但他好歹还是走过来了。他有礼有节，与斯科特教练做对话与抗争；他针对球队问题提出自己的疑议，试图让这支紊乱的球队多打点战术套路；而他自己，也在这片混乱中找到了自己。
2015 年夏天，他去了夏洛特黄蜂。2016 年，他去了布鲁克林网，并留下了那著名的新发型。当时布鲁克林的王牌中锋洛佩斯如是说："我想他能带领球队，推动一切前进。"
但伤病找上他了。因为伤病，2016-17 季他只打了 36 场。赛季尾声，他健康归来时，对奥兰多得到 32 分，对凯尔特人得到 26 分 12 篮板。
那两年，他的大话题，是他的发型。2012 年刚成名时，他是简单平易的寸头，是亚洲球员都喜欢的朴实。但 2015 年开始，他的鸡冠头、莫西干头甚至小辫子，一一登场。《GQ》网站甚至开玩笑地统计了他所有的发型，列了数据，企图证明哪个发型对他发挥最有帮助。
林书豪说他和网的工作人员萨凡纳 · 哈特谈了发型的事。林书豪有些忌惮，觉得留了不同的发型是不是会冒犯黑人文化。萨凡纳却建议他放开一点：这也可以看做是对另一种文化的学习呀。
林书豪由此认为，发型对他意味着很多。这意味着汲取其他文化中可爱的部分，觉得这是美国这种文化熔炉社会最好的所在。他认为在如今这个社会，需要更多的对话。他觉得自己留着各色发型，是对话的开始。
2017-18 季揭幕战，他 25 分钟里得到 18 分 4 助攻——然后，受伤倒下了。
2018-19 季常规赛，林书豪在亚特兰大重新开始。他的表现：8 分、9 分、0 分、3 分、3 分、6 分。然后是 10 月 30 日对骑士，12 分 8 助攻；11 月 1 日对国王，23 分钟里 23 分。
慢慢地，他就有了每场 20 分钟的轮换时间。慢慢地，他又站起来了。
甚至在开季一个月的时候，得到自己生涯的第 5000 分。
这是他第多少次从低谷中重新站起来了？
跟林书豪同一年进 NBA 的人们，尼克斯的全能王菲尔兹、黄蜂曾经场均 9 助攻的瓦斯克兹、2012 年冲击过年度第六人的乔丹 · 克劳福德、雄鹿曾经的盖帽狂魔拉里 · 桑德斯都早已不在 NBA 了。
对华裔球员呢？迄今为止，姚明在 NBA 出赛 486 场，林书豪 480 场。其他中国球员加起来 489 场。
2019 年林书豪跟着多伦多猛龙夺冠了。总决赛第三场打了一分钟。
2009 年，他是个无人看好的亚裔后卫。2012 年，他暴风席卷，打出震惊 NBA 的表现。之后的几年，他不复 2012 年 2 月的杰出表现，但也并未就此凋零：他以他的聪慧与倔强，对抗着各色偏见，对抗着球队混乱的情状，对抗着教练的执拗，成为合格的 NBA 轮换球员。
2012 年春天的故事像一个童话故事开头，之后的故事残忍而现实。
"我曾经长期处于被裁、被交易的流言里，我不大担心。"
大概 2011 年圣诞节被裁这件事，永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。
在 NBA 一战成名的春天，以及此后的艰辛历程，永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。
如果他不够坚强，他的职业篮球生涯本该在那时就结束的。他会像一个普通 NBA 失意球员那样：过年被裁，回家吃饭，换份工作。
但他坚持了下来，将他的生涯又延长了十几年。
漫长严酷的现实很难熬，尤其是你曾经经历过惊鸿一瞥地灿烂。
但林书豪，确实，在林旋风的灿烂之后，多撑了十几年：他真的努力过了。
直到今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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